步出崖洞,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秋水长天,无限渺远。
柳问向宿雨道:“这之后你打算去哪儿?”
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,宿雨竟答不出来。春城他当然是不愿回去,也不想再去见卢乘云。卢乘云这一箭险些要了他的命,可他并非因为这一箭记恨卢乘云。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情由,宿雨自己也想不分明,但他很清楚,当卢乘云为了亡妻旧仇,默不作声、瞒天过海地辞别而去的时候,他内心已是波澜不起,一片死灰。
柳问何等聪明之人,见他不知去处,就道:“不若跟我回家吧。”他虚虚一指,“只是路有些远,若跟着我去,想必要受些累。”他想起关雁河,忽又踌躇起来,“另外,我家中别有家人,一个是我丈夫,还有我的两个姑娘。”
宿雨家中无姊妹,不通家事,下意识问:“两个姑娘?”
柳问解释道:“我夫家姓关,与他有两个女儿,小女儿刚几个月大。”
宿雨茫然地点点头,却并不怎么往心里去,他只觉得有些黯然。柳问有夫有女,自己即便跟去,也不是长久归处。想来从鸦骑踏入院门的那一天起,他便没有家人了。
柳问明白他心中所想:“祁连氏荒僻,离你的故人也遥远。你到了那里,也许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们了。你若肯,那我就带你回家,你若想留在这里——”
若留在这里,又能去哪里呢?没有春城,也会有其他的秦楼楚馆,和面目不同又依稀雷同的嫖客。
宿雨想到徐雾,想到卢乘云,甚至也想起了易浓。他想到他们,内心没有一丝一毫的欢喜和向往,涌上来的只有深深的恐惧。这些就是他的故人吗?他真的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们吗?
宿雨下定了决心:“柳哥哥,我跟你走。”
路再远,人再陌生,他也不能再怕了。
柳问已翻身上马,探手至他眼前,笑道:“傻小雨,哥哥会护着你的。”
数日之后。
柳问哄睡了女儿,走出里间,关雁河背对着坐在外间茶桌之前。
柳问有一瞬恍惚,近日毒发次数越来越少,偶有失聪的时候,就像是浅浅恍惚了一瞬。这种近似失重的感觉说不上好,但习惯了也不过如此。
关雁河回过头来,眼中似含着几分讶异。
柳问不知他在讶异什么。他放重脚步走过去,坐了下来,双耳的听觉在这之后慢慢复苏,柳问吞咽一下,低声说:“这回在中原,认了小雨做我义弟。他身世可怜,无家可归,我想我们倒也不差一双筷子一张床榻——况且小雨细心体贴,也能陪着姑娘玩耍。”
关雁河只是沉默着。柳问有些心虚,他总觉得自己与宿雨那过了界限的亲密瞒不过关雁河,说到此处,他确是理亏。头一回还可以说是为了救宿雨的命,那之后几次反复的鱼水交欢,却是抵赖不得的意乱情迷,声色缠绵。
终究他还是个已经婚嫁的人,不该这样孟浪。
关雁河始终不回话,视线微垂,双眼呆呆地凝望着桌子一角,沉默越久,他的脸色就越是苍白。柳问疑心他哪里不适,手刚刚搭到他肩上,关雁河仿佛被什么刺到一般退开去。
柳问:“怎么了?”
“我自然依你。”关雁河手指一动,抚上桌沿,缓缓笑道,“不想你出门一趟,还带了个义弟回来。既然是你的义弟,那也就是我的义弟了。”他低着头,嘴角已有些微抽搐,却仍是上扬着。他一遍比一遍用力地抚着桌沿,指尖发白,几乎将圆润光滑的桌沿剥下木刺来。
然而柳问并没有察觉其中的异样。他因心中欢喜,亲昵地拉住关雁河的手,将丈夫修长的五指拢进自己的五指之中,像对着个长不大的孩子般:“这么玩它做什么,小心剥出刺来,伤着你的手。”
他也不过是这样轻轻松松地一拢,一拉着关雁河离开那圆桌,便松开了手,旋身就到了外头门边,笑道:“我去同小雨说一声,就说咱们家的一家之主答应了。今后他可是咱们家的小公子了。”
“呵……”关雁河望着他的背影倏而消失,缓缓抬手捂住眼睛,低声笑了起来。
他终肯承认——一个人若无心时,就只能看到你手上的刺,是绝对看不见你心里的刺的。
柳问带宿雨出门时,心情实在愉快极了。他来到这边陲之地不知几载,日复一日除了对着丈夫和女儿,少有出门的时候。最初是因他身份敏感,怕惹起旧日仇家注意,后来却是失去了对门外世界的念想。现下他身边不过是多了一个宿雨,心中却仿佛是另一番人间天地。他牵着宿雨柔软的手,在这民风既淳朴又剽悍的地方走街串巷。兰璧有许多中原之地见所未见的稀罕玩意儿,他带宿雨边走边看,目不暇给。宿雨少不得指着街边新奇的物事向他询问,能答上的柳问便一一回答,答不上的就应一句“回头叫雁河说给你听”,两人一路行来,言笑宛然,耳鬓厮磨,比亲兄弟更多几分狎昵的味道。
两人走到一处装饰得分外艳丽的门前,宿雨便问: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柳问上下打量,竟也不大确定:“……